英國“脫歐”的政治因素被夸大了,其實背后的“文化邊界”才是內(nèi)在原因。正像愛默生所說,他們(英國人)既不期望發(fā)號施令,也不喜歡俯首稱臣,但希望自己做主。
在《蘇格蘭的方格子》的系列文章里,我曾說,蘇格蘭人方格呢裙(kilt)的格紋圖案(官稱叫tartan),就仿佛是英倫文化的邊界,顯得涇渭分明。里面的“我”來做主,外面的與“我”無關(guān),正所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生活在“格子”里的英國人,似曾相識。
還記得陶淵明醉心的“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桃花源嗎?還記得老子憧憬的“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寡民小國嗎?
讓我豁然開朗的是,這種安靜、無爭、利己、自保的英國,在“脫歐”的全民公決后,好像正在出現(xiàn)。英國縱橫捭闔、獨步世界兩百年后,又把自己從歐洲一體化的“大國”情境中分離出去了,重新“漂移”出歐盟的大陸,重新回到了隔海相望的小島。
而且,就在公投前夕,英國女王出人意料地暗示“脫歐”,看來耄耋之年的英聯(lián)邦“幫主”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返回維多利亞時代之前的農(nóng)耕文明了,“日不落”帝國的太陽這次真地要下山了?
英國文化確實是一種早熟的民主文化形態(tài)。從遙遠的13世紀初的“大憲章”運動開始,英國人已經(jīng)開始挑戰(zhàn)至高無上的王權(quán)了。最終開啟世界近代文明的“分權(quán)”、“妥協(xié)”、“法治”的民主思想,早已收錄在英國文化的詞典中了。
等級分明的社會,漸漸由理性主導的法律、制度開始約束和規(guī)范,洛克的《政府論》更是以限制統(tǒng)治階層的權(quán)力為核心,達成社會不同階層的妥協(xié),法治開始取代人治。
直到17世紀晚期的“光榮革命”,經(jīng)過了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血雨腥風之后,理性的妥協(xié)完成了君主立憲制最后的“奠基禮”。
前后四百年的“理性洗禮”,英國人完成了“不徹底”的革命,卻實現(xiàn)了徹底的民主。
但民主除了權(quán)利之外,當然還有數(shù)不清的義務。有些黑色幽默的是,理性的英國人,不斷壓抑著自己的熱情、自由、奔放的一面,終于把自己關(guān)進了理智、民主、冷靜、制度的牢籠——“格子”。
他們的“文化邊界”壁壘森嚴,卻又看起來玄妙莫測:
我的與你的是有明確界限的,而跨界的風險又在模棱兩可的軟磨硬泡中消解;
好的與壞的是涇渭分明的,而褒貶的評判又一定要披上辯證與客觀的外衣;
是與否是清晰劃定的,而表達是與否的方式又是含蓄的、藕斷絲連的;
對與錯是水火不容的,而善后的處理又是一團和氣的寬容、理解。
英國人從骨子里冒出的“涼氣”,酷似錢鐘書在《圍城》中提到的“魚里隱藏的刺”,總是不經(jīng)意間刺痛咀嚼菜肴的人。
即使是高高在上的英國人,也不愿意麻煩別人,觸犯別人所占有的時間和精力,他們會“斷然”謝絕一切殷勤的呵護,不讓上前協(xié)助的人去碰自己的行李;
他們千年不變地用一些寒酸的禮品“搪塞”來自中國的盛情款待,頭腦中總有一根不可跨越的“反賄賂”(Anti-bribery)紅線;
他們愿賭服輸,接受一切既成事實,很少像中國人、美國人那樣勇敢而無畏地投訴、質(zhì)詢,他們崇尚中間道路,而不是推倒重來;
他們喜歡獨往獨來,當然也在意同事間適當頻率的接觸和公關(guān),矜持得只有在酒吧里才能短時間地吐露真情,而出了門,又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
畢竟他們是英國人。我自詡是個浸染在英國文化中的人,但仍然免不了摩擦與碰撞。文化的砥礪說明每個民族、每個個體都生活在自己的“格子”里,未必能時時“設身處地”、“換位思考”。
重看歷史,感覺美國著名思想家愛默生預言了英國“脫歐”的根源。他認為,英國人既不期望發(fā)號施令,也不喜歡俯首稱臣,但希望自己做主。這說明英國人的“文化邊界”意識非常強烈。
當歐盟體系內(nèi),東歐的大量移民干擾了本國人的就業(yè)和養(yǎng)老時,英國人內(nèi)心深處排斥性的“界限”遭到了挑戰(zhàn),他們擔心由于“國際化”喪失自主權(quán)。于是,他們“一刀切”地將國際留學生作為移民傾向的人群對待,與“小國寡民”的北歐國家一起抵制針對敘利亞難民所應承擔的國際義務。
“脫歐”是對全球化的打擊,但對英國人而言,是重新明確“文化邊界”的企圖和實踐。
試試看,試著走出我們自己的“格子”,走進英國人的“格子”,試著體會、接受他們的熱忱、幽默、婉轉(zhuǎn)、矯情,也頗具玩味,算是“國際化”的歷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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