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白石洲?
對一些研究者來說,白石洲的去留,也承載了很多城市的命題。
“握手302”是馬立安在白石洲創(chuàng)立的一個藝術項目,位于上白石村二坊一個握手樓的三層。工作室的logo是半開的門里伸出一只卡通的大手,很有親和力的美式幽默。樓下就是一家廉價鞋店,很接地氣。
美國人馬立安(Mary Ann O’Donnell)是人類學博士,同時也是獨立藝術家、策展人。自1995年起,馬立安開始在深圳開展人類學研究。板寸、流利的中文、諳熟深圳的人文歷史,在這里人們親切地稱她“老馬”。
2013年,馬立安花800元租下了這個12.5平方米的房間,開啟了一系列有趣的藝術探索。“一開始是有點驕傲,總想著我們能為白石洲做點什么。到第二年就發(fā)現(xiàn),我們并沒有為白石洲做什么,全是白石洲在給予我們。”馬立安笑著回憶。
“白石洲的外殼是騙人的。進入白石洲之前很容易有誤會,以為這里都是低文化、低收入的打工者。其實這里的階層是最復雜的,既有剛剛畢業(yè)闖蕩深圳的大學生,也有很多創(chuàng)業(yè)的小老板,還有希望孩子在深圳受教育的外來家庭。”馬立安說。
思路轉變之后,“握手302”敞開大門,從吸引別人來看變成大家一起參與。六年里,他們做了很多品牌活動。比如“白石筆記”,邀請不同行業(yè)的人文藝術工作者在白石洲居住一周,在各自擅長的領域找靈感,做出個人化的表達。再比如“紙鶴茶會”“單身飯”等定期沙龍,吸引著這個城市里形形色色的人走進白石洲、走進302。
今年7月初,“握手302”也收到了房東貼出的清租通知。“F生是真正的本地‘深圳人’,身材魁梧高大,倒像是北方人的體型,說話嗓門很大,但也沒什么惡意,赤膊+短褲+人字拖+自行車是他出場的標配”,他們在一篇公眾號文章里如此描繪。
8月19日,“握手302”搬離了白石洲,此時距離他們搬進來正好六年。沒過多久,他們又在福田區(qū)的下沙地鐵站附近找到了新的落腳點,并在8月31日開始了新的沙龍活動。依舊是城中村,依舊是握手樓,只是門牌號從302變成了804。馬立安對城市的觀察和思考還在繼續(xù),她想探討的核心問題是:城市是什么?
對于生長在新澤西郊區(qū)的馬立安來說,紐約的曼哈頓是童年記憶里的城市。在曼哈頓,下東城(Lower East Side)是移民和多元文化的交匯地,中國人、拉丁人、猶太人生活在一起。這里既有灰暗的礫石小巷與蜂巢般擁擠的住宅,也有高檔公寓和潮流精品店。“在深圳最像曼哈頓的是白石洲。店面特別窄、人特別雜,東西有貴的有便宜的。包容的街道文化,能聽到很多不一樣的語言。”馬立安說。
馬立安認為,城市應該由最多的人分享最多的資源,過去的白石洲恰恰是這樣一個空間。“白石洲包含很多的夢想、可能性,它的位置好,開業(yè)、就學的機會都很豐富,這些資源都可以分享給落腳在這個空間的人。”
相反,她很反感以Shopping Mall為代表的“城市替代物”,高大上的Shopping Mall或許符合很多人對城市的定義,但她認為那恰恰是把有錢人和沒錢人區(qū)隔開的產物。她指著身處的咖啡館說:“我們不再分享這個空間,我們是在租這把椅子。”
城中村去留
根據(jù)規(guī)劃,重建后的白石洲將是一個帶有智慧城區(qū)特色的商業(yè)和居住綜合體,學校、托老中心、保障房等涉及公共利益的設施將被優(yōu)先安排。同時,還將建立一個兩三千平方米的城市更新博物館,通過圖文、影像、微縮模型等載體留住城中村記憶。“白石洲不會消失,它只是換了一種形態(tài)存在。”綠景房地產深圳公司總經理胡衛(wèi)明表示。
2008年,深圳大學建筑與城市規(guī)劃學院教授楊曉春帶著一位美國學者探訪白石洲,對方的一句感慨讓她至今印象深刻:原來深圳真正的城市生活在城中村。
在楊曉春看來,城中村為年輕白領、城市中的服務人口提供了一個可負擔的居住條件,從本質上看,城中村是農民用私人資產承擔了公共物品的服務功能。
“城中村在城市發(fā)展的過程中曾經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城中村還將日益發(fā)揮更加重要的作用”。今年3月,《深圳市城中村(舊村)綜合整治總體規(guī)劃(2019-2025)》發(fā)布。隨后,深圳市規(guī)劃和自然資源局對規(guī)劃作了上述解讀。
在幾十年的城市化進程中,“推到重來”“局部改造”“綜合整治”成為城中村的三大出路。“推倒重來”的效率最高,但否定的聲音越來越多。
2018年10月,習近平在考察廣東期間提出:“城市規(guī)劃和建設要高度重視歷史文化保護,不急功近利,不大拆大建。要突出地方特色,注重人居環(huán)境改善,更多采用微改造這種‘繡花’功夫,注重文明傳承、文化延續(xù),讓城市留下記憶,讓人們記住鄉(xiāng)愁。”
基于此,《深圳市城中村(舊村)綜合整治總體規(guī)劃(2019-2025)》提出了“充分考慮城市發(fā)展彈性,在規(guī)劃期內保留一定比例的城中村”的思路。業(yè)內人士分析,根據(jù)這一規(guī)劃,未來5年將有75%的城中村得以保留。
“其實大家對城中村的貢獻一直有共識,尤其是在規(guī)劃界。”楊曉春說。但是一直以來,深圳的城市更新政策較為寬松,導致拆除重建大量涌現(xiàn)。
從第一版城市更新文件發(fā)布時,楊曉春就對相關條文持保留意見。“城市更新的大方向是沒有什么問題的,但政策的尺度有問題。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拆除重建的門檻太低了,甚至對樓齡都沒有明確要求,在深圳這個房產快速升值的城市,自然會導致村民對獲利最大的拆除重建方式的追逐。”她說。
事情正在起變化。2019年3月,深圳市規(guī)劃和自然資源局發(fā)布的《深圳市拆除重建類城市更新單元計劃管理規(guī)定》中要求:對于現(xiàn)狀容積率超過2.5的城中村、舊屋村原則上不劃入拆除范圍,同時對拆除總面積、建筑物年限等提出了具體要求。
楊曉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外界對深圳這些年的城市更新一直存在認知誤區(qū),以為只有拆除重建一個選項,實際上深圳的城市更新并不是一味地拆除城中村,本來就很多元化。在她心目中,大芬油畫村、寶安鳳凰村,就是綜合整治、自我更新的好樣板。
深圳對“城中村”改造模式的探索,從幾年前就已經開始。2012年,有著500年歷史的深圳羅湖區(qū)湖貝古村在城市更新過程中吸引了眾多專家、學者的關注,通過“第三方”的持續(xù)推動和一名人大代表發(fā)起的行政訴訟,保護古村的聲音最終占了上風。當時正在從事歷史遺產保護研究的楊曉春也是參與者中的一員。
她認為,湖貝村改造對中國整個城市規(guī)劃界來說都是一個特別好的樣本,不僅是保留了一個古村,而是在拆與不拆的爭論中,政府以更開放的態(tài)度面對不同的聲音,建立了一種理性的協(xié)商機制。
責任編輯:林晗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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