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鈴!”清晨6點30分,兩聲急促的警鈴,驚醒了睡夢中的科考隊員。甲板上傳來驚呼:“一大群熱帶斑海豚!估計超過100頭了!”
7月20日在南海某海域拍攝的弗氏海豚。 新華社記者張麗蕓攝
大家迅速爬出被窩,不顧滿面油光,直接跑上二樓,只見成群結(jié)隊的海豚圍在“天龍?zhí)?rdquo;科考船船舷兩側(cè)三四米處,上下擺動尾鰭前進,在海面劃出一道道弧線。
團隊首席科學家李松海糾正:“這不是熱帶斑海豚,是長吻飛旋海豚。”一旁的隊員邊記邊說:“長吻飛旋海豚,6點20分,GPS位點46。”
這是海上尋鯨的第9天。
問鯨
鯨類是脊索動物門、真獸亞綱、鯨目下屬的所有動物統(tǒng)稱,分為齒鯨和須鯨。在人們的習慣描述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幾種對不同鯨類動物的稱呼:鯨、海豚和鼠海豚(包括江豚)。
上世紀50年代,我國尚未禁止捕鯨。學者王丕烈隨捕鯨船出海,收集了海南島以北部分南海海域的一些鯨類信息,并收錄于《中國鯨類》和《中國海獸圖鑒》。
1981年,中國完全停止捕鯨活動。由于單獨組織鯨類科考非常昂貴,當時的基礎(chǔ)研究意識也不強,我國遠海性鯨類研究從此陷入停滯,南海鯨類研究幾乎一片空白。
“南海占我國領(lǐng)??偯娣e的三分之二,充分了解其生物資源,尤其是珍稀動物資源非常必要。鯨類是全球關(guān)注的動物保護對象,是海洋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旗艦動物和指示性生物,具有不可替代的研究和保護價值。”2012年底,曾在國外從事多年海洋哺乳動物研究的李松海回國來到海南,在中科院深海所繼續(xù)開展鯨類等海洋哺乳動物研究。
嶺頭鎮(zhèn)、昌化鎮(zhèn)、梅聯(lián)村……次年,李松海及其同事走遍海南島的沿海漁村,向漁民發(fā)放500多份問卷,調(diào)查鯨類蹤跡。
結(jié)果令人振奮:漁民們不僅確定在海上目擊過多種鯨類,還在圖鑒上指認出體色特殊的中華白海豚!次年,科考隊在東方至三亞沿海果然找到了這種國家一級保護動物。
“中華白海豚是近岸型鯨類物種,生活的海域水深往往在30米以內(nèi),離岸距離不超過30公里。海南島西南近海有這么一群珍稀瀕危動物,居然沒人知道,說明沿海民眾對鯨類動物的關(guān)注和科普認識還非常有限。”李松海有些遺憾地說。
2016年,深海所建成“海南島鯨類擱淺記錄專業(yè)數(shù)據(jù)庫”。通過數(shù)據(jù)庫收集到的信息,結(jié)合之前對漁民的走訪,李松海判斷:南海極有可能生活著豐富的深潛和遠海鯨類。
只有推測還不夠。李松海表示,部分鯨類動物差異很小,漁民分辨不清;數(shù)據(jù)庫只能統(tǒng)計擱淺動物的種類,卻不知道它們來自哪片海域。要科學評估南海鯨類物種多樣性和分布情況,非進行實地考察不可。
盼鯨
去年4月,由深海所海洋哺乳動物與海洋生物聲學研究室組織的“2019年南海深潛及遠海鯨類科考”起航,李松海擔任航次首席科學家。這是全世界第一例在南海相應海域開展的深潛和遠海鯨類科學考察航次。該航次共記錄到包括抹香鯨、柯氏喙鯨、短肢領(lǐng)航鯨等8個鯨類物種的野外群體,首次確認南海相應海域有抹香鯨、柯氏喙鯨、短肢領(lǐng)航鯨等鯨類動物存在。
今年7月8日,團隊再次出發(fā)。此次考察區(qū)域集中在南海北部西沙群島和中沙群島的陸坡、海山及海槽水域,比上次范圍更廣,調(diào)查內(nèi)容和采用的方法更為多樣。
今年的科考團隊共15人,其中7人是“95后”研究生,最小的隊員才21歲,幾周前剛剛本科畢業(yè)。有的學生已經(jīng)具有豐富的海上科研經(jīng)歷。一名學生介紹,他本科讀的是水產(chǎn)學院,經(jīng)常跟著漁船出海。“漁船很小,船上充斥著機油味和魚腥味,非常難受。這是我跟過的最好的船。”
這艘“最好的船”排水量只有450噸,入水已經(jīng)10年。除女隊員和部分研究員外,其他8名隊員與船員一同住在大艙里。大艙只開3個直徑40厘米的圓形窗口,陰暗潮濕;在0.6米寬的木床上睡覺,翻身都要小心翼翼。
根據(jù)出航前制定的《常態(tài)化疫情防控預案》,每人每天工作前都要測體溫、填寫健康登記表。其中一項是“當日身體情況”,共4個選項,分別是A“正常”、B“稍有不適”、C“不適”和D“不能工作”。
3個A,7個B,4個C,1個D,這是整個團隊出海第一天的身體情況記錄。船從三亞駛向目標海域,舟小浪大,隊員一時無法適應,暈船嚴重。
條件艱苦,年輕隊員們反而更希望盡快看到鯨類動物,激勵自己完成接下來的航程。
5天后,隊員們才基本適應船上生活,胃口也好了起來。航次領(lǐng)隊、高級工程師代亮在例會上開玩笑說,感覺大家已經(jīng)從“苦難期”進入“享受期”了,隊員們贊同地笑了。
——但在陸地上,這樣的“享受”不過是正常生活。
探鯨
本次科考工作,包括目視觀察、聲學監(jiān)測、海洋漂浮垃圾記錄和水樣采集分析等。其中以目視手段,發(fā)現(xiàn)、追蹤和記錄鯨類動物,既是一切工作的中心,也是基礎(chǔ)。
與外界想象的可能不同:尋找鯨類動物主要依靠的,其實是人眼和望遠鏡。尤其去年,團隊未借助任何儀器,完全靠肉眼,在14天內(nèi)目擊鯨類27群次。
鯨是哺乳動物,用肺呼吸,呼氣時,呼吸孔會噴出氣柱。齒鯨有一個呼吸孔,須鯨則有一對。形態(tài)學上的差異,令不同鯨類的氣柱形態(tài)也各不相同,也為鑒別物種提供了切入點。多數(shù)時候,動物與船相距很遠,無法直接觀測到,浪花和氣柱就成了重點搜索的對象。
早上8點至下午7點,隊員輪流站在駕駛艙頂部目視搜尋。雖然是集體輪班,但人手太少,隊員們每天輪班3次左右,一次就是不間斷的一個半小時。在這片茫茫無際的熱帶海洋上,太陽一出來就是30多攝氏度的高溫。陽光毫無遮蔽,辣得人睜不開眼;船浸泡在厚重的空氣里,船體表面變得又潮又澀,隨便一摸,滿手都是粗鹽結(jié)晶。
無論到船艙外做什么,都必須穿防曬服、戴遮陽帽和墨鏡。一名隊員沒戴遮陽帽,在后甲板作業(yè)不到半小時,第二天,臉變得通紅,緊接著開始脫皮。防曬服透氣較差,人只在甲板上站十幾分鐘,后背就像澆過水一樣,衣服被汗浸得半透明,皺巴巴地貼在身上。船上的鹽飲料消耗很快,有時一天兩箱。
目視不僅挑戰(zhàn)身體承受能力,更考驗耐心。雖然科考隊搜索的海域理論上有豐富的鯨類物種多樣性,但要找到它們卻很不容易。目視組成員發(fā)現(xiàn)動物,船員拉短鈴提醒,其他人還沒登上艙頂,動物就不見了——類似事情發(fā)生了很多次。
每天目視11個小時,最好的紀錄,不過一天聽到3次短鈴。絕大多數(shù)時間,目力所及,不是浪濤滾滾的大海,就是漫延到天際線的白云。尋鯨途中,大多數(shù)時間是枯燥的。
聽鯨
“報告目視組,收到較強的動物信號。”對講機里傳來聲學組的聲音。相較去年,今年尋鯨不再只是用眼睛看,也要用“耳朵”聽。
聲學組負責人、深海所助理研究員董黎君介紹,聲音是水下最有效的能量傳播方式,為適應水生環(huán)境,鯨類等海洋哺乳動物在長期進化過程中擁有了高度發(fā)達的發(fā)聲和聽覺能力。它們大都在水下頻繁地發(fā)出物種特異性的聲音,以進行個體或群體間的通訊和交流。
不同鯨類的發(fā)聲頻率各不相同。鼠海豚(包括江豚)的高頻回聲定位信號峰值頻率可以達到120-130千赫茲,熱帶斑海豚的則在90千赫茲左右,而人類的聽覺范圍是20赫茲至20千赫茲,無法直接聽到鯨的此類聲音。聲學組就是借助儀器來監(jiān)聽動物發(fā)聲活動的:白天借助拖曳式水聽器實時監(jiān)聽,尋找動物“蹤跡”,幫助目視組更快發(fā)現(xiàn)動物;夜間使用自容式聲學記錄儀全方位采集和儲存各種聲音數(shù)據(jù),以便進行后續(xù)的動物聲行為研究,并通過水聽器陣列,研究動物的高頻回聲定位信號特征。
雖然名叫“聲學組”,但他們的工作同樣“費眼”。目視組盯著大海,聲學組則盯著電腦屏幕上的聲譜圖,結(jié)合已知動物聲行為特性,判斷是否有動物出沒。聲譜圖的縱軸范圍高達96千赫茲,有時動物的低頻聲信號僅在2-3千赫茲之間,與主要聲音能量集中于1-2千赫茲的背景噪聲幾乎重合,如果不集中注意力,很容易就會因忽略而錯過動物。
董黎君曾連續(xù)2小時緊盯屏幕,換班時,眼睛又酸又脹,流淚不止。
因為缺少經(jīng)驗,聲學組也曾走過彎路。第一天工作結(jié)束時,一名成員興奮地說發(fā)現(xiàn)了抹香鯨的信號。接下來的幾天,疑似抹香鯨的信號也一直在,連續(xù)且有規(guī)律。奇怪的是,停船時,信號就消失;開船時,信號卻又出現(xiàn)了。董黎君推斷這是發(fā)動機的聲音:發(fā)動機在水下產(chǎn)生的噪聲,在聲譜圖上的聲學特性和抹香鯨信號較為相似。
在本次航程中,一多半鯨群是聲學組率先“聽到”、之后再由目視組確認的。
跟鯨
“抹香鯨!是抹香鯨!”7月24日中午,李松海透過望遠鏡,發(fā)現(xiàn)遠處有幾根標志性的氣柱——由于呼吸孔位置特殊,抹香鯨在浮出水面呼吸時,氣柱總是以45度角向左前方噴出。
此時發(fā)現(xiàn)抹香鯨,整個團隊為之一振:航程還有5天就將結(jié)束,隊員們先后發(fā)現(xiàn)近10種鯨類,仍沒看到抹香鯨。深海所團隊去年曾在南海發(fā)現(xiàn)該物種,今年對于再次目擊抱有很大期待。
抹香鯨是最大的齒鯨,是一種典型的深潛動物,廣泛分布于全世界不結(jié)冰的海域,從赤道到兩極都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的蹤跡,具有特別的生態(tài)和保護價值。歷史上,抹香鯨因為頭部的鯨油應用廣泛,被視為獵捕的重要目標。
一望無際的海面上,一道道氣柱依次噴薄而出,間隔只有兩三秒。李松海反而不確定了:“這么多氣柱,未必是抹香鯨,但可能性還是很大!即使不是抹香鯨,也一定是大家伙,絕對不是海豚!”
待船開近些,只見幾頭十幾米長的動物在海上緩慢游動,如同幾塊巨大的漂流木;它們巨大的頭部呈方形,幾乎占軀體長度的三分之一。“錯不了,就是抹香鯨!趕快通知大家!”
聽到有抹香鯨,隊員們紛紛放下碗筷,沖上艙頂。望遠鏡、相機、手機……各種能拉近距離的器材,隊員們都用上了。“??!真是抹香鯨!”“快讓我看看,我的相機焦距不夠!”“真的好大!身上還有花紋呢!”大家興奮又緊張。
“船長,船速慢一些,不要嚇到它們。”李松海一面觀察,一面用對講機下命令。發(fā)現(xiàn)動物后,如果條件允許,可以放小艇,以便近距離觀察拍照,并由聲學組成員收集動物聲音。
“動物沒有避船行為,準備放小艇!”一艘載著6人的小艇劈開浪濤,漸漸靠近鯨群。小艇長9米,比抹香鯨明顯短了一截。從大船上看,這些“大家伙”似乎不怎么動,但小艇跟起來卻十分費力,只是貼近它們就花了20多分鐘。
“報告大船,一共有7頭,其中有1頭是幼體!它們在蛻皮!”
抹香鯨蛻皮是自然防污機理的一部分,脫落的皮膚可用于基因測序,是非常難得的研究材料。隊員們無疑是幸運的。
鑒鯨
“這頭動物很難判斷啊。”“到底是小虎鯨還是瓜頭鯨?”“看它的嘴!有一道白邊兒,是典型的小虎鯨!”科考隊員們白天搜尋動物并拍照,晚上就聚到一起,鑒定發(fā)現(xiàn)的物種。
這絕非易事:個體大小、背鰭形狀、形態(tài)和行為特征等,都是要參照的因素。有些物種差異非常小,如果拍照時錯過了關(guān)鍵特征,就無法識別。例如,長吻飛旋海豚和長吻真海豚,最大區(qū)別在于后者的背鰭中央有白色斑點;偽虎鯨和小虎鯨,最大區(qū)別在于體型大小不同,后者體型小,吻端呈白色。
除肉眼識別外,一旦發(fā)現(xiàn)鯨類,環(huán)境DNA(eDNA)組成員就要從舷邊取海水表層水樣。eDNA組負責人、海南大學海洋學院老師李建龍介紹,利用真空抽濾泵,可將水樣中的DNA富集在濾膜上,進而通過DNA測序,從分子生物學的角度,鑒定并確認鯨類動物的種類和分布。
此次科考歷時21天,航程3000多公里??疾旃材繐舻缴顫摵瓦h海鯨類動物31群次、11個物種,其中深潛鯨類14群次、7種,分別為抹香鯨、柯氏喙鯨、短肢領(lǐng)航鯨、瑞氏海豚(又叫花鯨)、偽虎鯨、小虎鯨和瓜頭鯨;其他遠海鯨類物種4種,分別為熱帶斑海豚、弗氏海豚、長吻飛旋海豚和條紋海豚。相較去年,此次科考新發(fā)現(xiàn)并記錄到小虎鯨、偽虎鯨、長吻飛旋海豚、瓜頭鯨等4個鯨類物種,表明考察海域具有較為豐富的鯨類物種多樣性。
科考過程中還發(fā)現(xiàn)了許多“母子對”。李松海介紹,鯨是一類高度社會化的海洋動物,許多鯨類的社會形態(tài)類似于“母系社會”。“母子對”的發(fā)現(xiàn),表明南海很有可能是這些鯨類群體的定居場所。
“海洋動物、海洋環(huán)境和海洋生態(tài)保護是當前國際多邊交流場合的熱點話題,是全球環(huán)境治理的熱點議題。研究和保護南海海域海洋生態(tài)環(huán)境及其生物資源,尤其是鯨類等珍稀瀕危海洋動物資源。開展南海鯨類資源調(diào)查,不管從科學研究還是保護角度來看,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李松海說。
本報記者王自強、張麗蕓
責任編輯:趙睿
- 國防部:美方南?!芭d風作浪” 中方堅定“乘風破浪”2020-07-31
- 美向南海周邊四國出售無人機 分析人士:沒安好心2019-06-05
- 中國-菲律賓南海問題雙邊磋商機制第四次會議召開2019-04-04
- 廣西北海游輪擱淺十多個小時 700多游客終上岸2019-03-25
- 南海最新消息 英方稱在南海問題上不選邊站隊 王毅:望真正落實2018-09-25
- 南海最新消息 日潛艇首次南海演習 專家:為地區(qū)潛艇戰(zhàn)未雨綢繆?2018-09-18
- 臺風山竹預計明日進入南海 將帶來大風天氣2018-09-14
- 南海最新消息 日本準航母闖入南海 中國戰(zhàn)艦將其包圍一路護送2018-09-12
- 南海最新消息 日本準航母南海航行 中國軍艦抵近監(jiān)視2018-09-11
- 南海最新消息 英國皇家海軍闖中國西沙群島 外交部:立即停止挑釁2018-09-06
已有0人發(fā)表了評論